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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绝不粘连……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闪闪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N中心][NM]Forever on a Song We Play (4)

高情商:脑洞乱飞补全童年时光

低情商:又莫名其妙地水了一话


4.

“好奇怪的飞船。”梅洛对着阳光,举起尼亚的宇宙小飞船,让那些数不清的磕磕碰碰的伤痕在正午透亮的光线里一览无余。他问:“是谁这么没品,不要了还敢找你接盘?”

“没有谁不要。它是我从上一家孤儿院带过来的。”尼亚说着,双手捧着飞船接回到自己手上。

梅洛噢了一声,脸上有种小孩特有的自以为洞悉真相,但又故作成熟遮遮掩掩的矫饰感。“我就说这家孤儿院不会那么小气吧,拿这种一看就修修补补不知多少次的破东西糊弄人。”梅洛凑到他身侧去细看,“哇,尾部也有裂纹呢!”

“它被……很严重地破坏过。”尼亚有点不爽,为着梅洛口无遮拦地评价他的飞船是“糊弄人的破东西”。不过,他心里那个总是很强硬的理智的声音说,这评价并无问题,它在自己那些不说十全十美也至少完整无缺的玩具大军中确实也显得格格不入。

说起来,他来华米本就只带了一只小行李箱,其中物件后来也差不多淘汰了干净,为什么唯独这架宇宙飞船还能幸存?为了纪念他并不值得回首的惨淡幼年?他的记性很好,根本不用借助实物去回忆这种事。或者他为修复这架飞船花了不小的力气,有付出自然就会舍不得抛弃?不论怎样,他还是决定向梅洛解释一下原委:“我在前一个孤儿院和同住一个房间的大孩子不对付,他带头搞坏的,把它插在床脚上当作胜利的旗帜。”

“啧。”梅洛从鼻孔里喷出极为不屑的声音。“那些傻大个也就这点能耐,别在乎他们。”

“我没有在乎。”

“还好在这里能摆脱那种渣滓。当然,以后进了社会早晚还是要遇到。他们中谁要是敢惹你,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拳揍断他的鼻梁。”

“嗯。”尼亚不置可否地把飞船放到一边,按上一枚新的拼图块,“我跟他打架了。”

梅洛有点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但又把那目光飞速收了回去,“就该这样!结果呢,你赢了没?”

“没有分出胜负。老师赶来把我们打断了。”

“噫……”对方听起来很失望,“我敢打赌,他以后再也不敢搞你了。”

“也许吧。这个假设已经无法验证了,因为之后很快,罗杰就把我接到了华米之家。”

梅洛笑起来:“他给你做了三四套卷子,又问了一串稀奇古怪的问题,对吧?我都能猜到问题差不多是一样的——他看上去不是那种特别灵光的老头,对吧?”

“还好。”尼亚谨慎地说,“我感觉罗杰并不喜欢小孩子,只是勉强在跟我们相处。”

“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也不喜欢小孩,都是难相处的生物。”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吗?尼亚腹诽着,却瞥见梅洛这句话刚落地,便猛地皱了一下眉头,继续说:“我真不明白有的父母都在想什么?不喜欢小孩却要制造他们、把他们带到这个遭了天谴的世界上来?要是我的话,我就——”

梅洛及时在说出某种惊天之语前刹住了车。他抿了抿嘴唇,咕哝一声:“算了,说这个多没意思。”他随手捡起一块拼图,按在和尼亚之前的落点南辕北辙的部位。

梅洛刚来的几天热衷于探索华米之家的各个角落。他大概从同学或教职工那里打听到尼亚在此处地位非凡,于是会偶尔站到他身后,一语不发地旁观他拼图。但从第三天起,他如果出现在这种时候,就会也跪坐下来,不打招呼地加入拼同一张图的行列。对这种缺乏边界感的行为尼亚起初有点恼火,感觉自己的领地被蛮不讲理地侵入了。但他很快发现梅洛的横插一脚除了给拼图增加难度,也在逼迫自己打破惯常的思路去应对各种突发情况,这样也别有一番乐趣,就不再排斥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周,梅洛还几乎天天至少有一次来加入他的拼图游戏,这是以前从未有人做到的。

再说,他并不讨厌梅洛在他身边偶尔开口,谈论些有的没的的话题。虽然看上去活力十足,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但梅洛其实不算一个话多聒噪的人。更多时候他们只会简单地交谈两句,也不太转头去看对方,只在拼图版上进行无声的交流。

“为什么放在左下角?”

“它们不是正好契合吗。”

“正好契合的又不只那一块。把它用掉以后,右边的部分怎么办?”

“嘛。”梅洛伸个懒腰,“慢慢想呗……这不就是你的事了吗?”

这便是他们一开始对话的模式。随着天数渐渐增加,两人渐渐相熟,有关拼图本身的对话越来越少,变得漫无边际且相当跳跃。而且,尼亚可以肯定地说,基本没什么营养和值得记忆的点。只是两个小孩没有目的地,伴随活动而自然产生的闲谈。

拼图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图块大体成形,可用的选项在减少,接下来要更加慎重地检验每一步是否是最正确的解法。这时,游戏室旁边的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孩子嬉笑打闹着路过游戏室开敞的门洞。

两个孩子在经过的那一刻稍稍停下脚步。

“尼亚,”两人中首先发声的是绑着一对羊角辫的金发女孩,“一起来玩吗?”

“不用了。”尼亚说,“你们玩就好。”

女孩不出所料地摇摇头,尼亚估计她现在满脸无奈。“琳达!”走廊尽头另一个女孩喊着她,“都说叫他也没用啦!”

“但尼亚偶尔也会答应的嘛……”琳达嘀咕着走了。她当然不会在辩解中提到,即使尼亚偶尔大发慈悲地出了门来到院子里,也只会一个人找到草地的某个角落坐下,几乎不曾加入任何集体活动——只要他还有的选择。

而在琳达与他进行无效对话的时候,原本站在琳达身后的玛特已经蹦到梅洛一旁,拍上后者的肩膀快速说了句什么。梅洛抬头望了一眼玛特,转动头部的时候因为刚刚低着头研究拼图和尼亚挨得很近,发尾两次扫过了尼亚的脸颊。他毫不眷恋地丢下拼图,并不跟尼亚说声拜拜就匆匆和玛特一起走了,加入到前往阳光灿烂的室外玩耍的人群中。

玛特也不是那种热爱出门的小孩吧……尼亚想着,最近好像因为梅洛,他出去参加集体娱乐项目的频率高了一些。

现在玛特连和尼亚一星期玩一次桌游都不能保证了。他和梅洛应该属于不打不相识的典范,具体什么缘由尼亚无意查考,不外乎这个年龄段男孩子常见而又不至太过分的恶作剧。在食堂外面的走廊好似动了怒气又有点装腔作势地相互推搡一番之后,他们在一星期内就迅速黏到了一块,经常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聊着想来不总能公开示人的东西,然后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自己的第一个玩伴被一个新来的抢走了注意力,而且看起来没什么逆转这种状况的可能性,按照常人的思维,总该有些失落甚至生气。特别是考虑到,梅洛虽然会跑来和他一起拼图,看似弥补了这个玩伴的位置,但玛特或别人随便一叫就能拉走,可见他对尼亚的娱乐乃至人本身并没有深入的兴趣或执着。

然而尼亚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既不失落,也不庆幸梅洛一走他又有了独处的空间。

他只觉得刚才扫过他脸颊的发尾柔软顺滑,伸手摸了摸脸,仍然余有痒意,而那抹浅淡的金色光晕也在视野一角稍微驻足,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散去。

 

夏天的尾巴刚刚溜走,罗杰就开始筹备圣诞节期间的活动。他联系商家订购节日装饰,和稍大一些的孩子商议节目和流程,还向琳达邀约做平安夜舞台的设计。

虽然有些孩子私下议论罗杰实在是个平日生活无趣才热衷过节的老头,但尼亚知道他如果有心,完全可以为罗杰做一场有理有据的辩论。华米之家容纳的归根结底是一群来自世界各地身份背景各不相同的孤儿。像尼亚这种根本想不起父母是谁、对做孤儿以前的生活毫无印象的还好,一些档案上有详细记录的可以说要多惨有多惨,随便拿一份就可以用作抨击时任政府班底社会治理失败的证据。许多孩子在过生日时,不是总能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享受祝福,而是会一时被不快的情绪冲昏,忘记自己的天才标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重新滑落到不被期待的诞生日的阴惨幻象中。因此,在华米之家,孩子们的生日基本都不会十分隆重地操办,转而将这份重视挪移到共享的节日中。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圣诞节和复活节了。那些一年一度会在生日郁郁寡欢的孩子,把他们的热情和喜悦都投入到这两个节日,虽不宣之于口,却打心眼里把两者中的某一个当作自己真正的生日。

那天晚餐时分,尼亚端着餐盘,随便找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已经坐在桌子边上的琳达看见他坐过来还有点高兴,但随后又举着勺子陷入苦思冥想,没怎么和尼亚说上话。等尼亚一口一口把餐盘里的内容物吃完一半——他一直都是个好好吃饭的人——琳达还剩一大半,吃上两口,便要用叉子在空气中比比划划一阵。

尼亚知道她对罗杰交给她的任务很认真,便不想打扰她,只等吃完饭就悄悄离开。他的计划完美,却有两个叽叽喳喳的不速之客靠近了。约克一手托着餐盘,一手卡着玛特肩膀,把有点不情不愿的后者一起带到了这张桌子边。

“你也该差不多适可而止。”约克监视着玛特坐下,才放心把自己的餐盘放在桌上,“哦琳达,如果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他扭头又看一眼玛特,“都是这家伙最近的交友圈太狭隘,我想让他转换一下心情。”

玛特满不在乎地支着左脸,把一勺土豆泥送进嘴里:“难道连吃饭跟谁坐在一起我都没有自由的吗?”

“你不觉得你对梅洛过度着迷了吗?天天见面的人需要老贴着他吗?”

“朋友之间很正常吧,你看琳达和佩尔也老是在一起……”

被突然点名的琳达差点呛到奶油蘑菇汤。“咳咳!”她清清嗓子,抗议道,“我和佩尔是在共同的朋友圈里最亲密的两个人,但也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她今天就不在啊。”

尼亚心想,佩尔没有和琳达在一张桌上,大概率对方知道琳达目前心不在焉,主动给她留出空间而已。他对玛特和约克的对话要如何进行下去很感兴趣,于是保持着沉默。

“不管怎么说,”玛特继续辩解,“我和梅洛也就是这会儿走得比较近,你管这么多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重点是你们的关系不对等!”约克敲着桌子,一副要在模拟法庭上开足火力的阵仗,“要不是我拽着,梅洛坐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但是反过来他对你这样过吗?我把你拉走他只是在看戏吧?”他一指食堂另一角正在跟几个男孩女孩嬉闹着散开的梅洛,“他根本无所谓你有没有陪着他吧?”

玛特瘪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他很有趣,仅此而已。再说我也无所谓的呀,不都跟着你坐过来了吗。”

“你最好是无所谓。有点紧张感吧,看看他排名上升的速度,他是你的竞争对手。”约克泄愤似的咬下一大口甘蓝。“得亏梅洛不是女孩,不然等过几个月他超过你,你俩的风言风语不知要传成什么样了。”

“这种假设毫无意义。”玛特哼了一声,“最高只排到第五名的家伙有资格提醒我好好学习吗?”

“怎么就没有?我有在好好努力,但只要华米之家还以培养侦探为目标,我的排名就很难再往前一步。我知道在这方面没有办法超过你们,也不像尼亚能以单纯的解谜为乐趣。不能就不能吧。”

“约克,”尼亚终于开了尊口,“你还想竞争L的继承人吗?”

“不想。我是说,那很酷,但像L一样生活我受不了。身边没有几个亲近的人,不能暴露面孔和声线,不能使用真名实姓和世界真实地产生关系,生活在自己孤独的精神世界里……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我绝对过不下去。”

玛特对着尼亚耸肩摊手。琳达倒是很有几分赞同的神色,想必她也知道按自己的排名已不太可能后来居上,要考虑能自己一生之中真正的激情所在了。只是在这样一个虽然谁也没见过L,却把L当做最高理想的机构中,没有几个人敢直接流露要当逃兵的意思。

尼亚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实际在想,那又怎么样?他本来也不在乎真名实姓,华米之家的孩子和常驻职工互相都不知道真名,也不妨碍他们的交往;他也不期望别人对他的面孔有深刻印象,虽然这有些困难,像他这样浅的发色太少见了。亲近的人,有一两个大概是好的,并不需要更多。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他不是一直都这样过来的吗……

那么,这些就意味着他适合以侦探为职业,适合做L的继承者吗?还是仅仅表明他乐意沉浸在自己的神思里,不顾职责,不受束缚,纯粹享受着解谜的快乐?

他宁愿搁置,毕竟他还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逼迫他现在就要做出决定。

 

那天的晚餐在四个人各自埋头吃饭的沉默中结束了。

玛特迷上了新游戏,和梅洛一起出没的频率略有降低。约克开始大量阅读经济学著作。琳达给舞台的平面和立面打好了草稿,进入细化程序,也就不再那么焦虑了。梅洛还是经常来找尼亚一起拼图。至于尼亚,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稳居第一,好像谁都算不上他的朋友,但谁来主动靠近他也来者不拒。

罗杰决定把一年一度的大考推迟到明年。这让一部分孩子大为不满,觉得这妨碍到了他们心无旁骛地度过假期,另一部分对近期成绩惴惴不安的孩子则暗自庆幸,好像推迟考试就能让排名下滑的现实不再来临一样。于是从十月起,每天课后和周末都会从音乐教室传出华米之家的小型管弦乐团和合唱队练习的乐声,戏剧社也紧锣密鼓地为将在圣诞晚会上演出的剧目排练起来。

这些活动尼亚当然都没有参与。尽管他偶尔会被某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孩子拉着,过去旁观一小会儿,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注意到梅洛这会儿又和合唱队负责领唱的罗德走得很近。这也不奇怪,梅洛在乐团里弹钢琴,而那位在孤儿院里虽然排名不好看却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的男孩在练习中的站位和梅洛很近,这就成了一个契机。罗德经常听着梅洛高谈阔论,一脸敬佩的表情,俨然梅洛已经成了向他传授人生经验和宇宙哲理的好大哥。还有就是……尼亚不带感情地研判,梅洛似乎很擅长捕捉别人的心理。他善于把握机会,捅破两个人之间名为“相识”的那层窗户纸,把关系推进到下一个阶段。

比如说,用一点对自己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或一起恶作剧得来的共犯感,换来别人被信任的感觉,以为自己被另眼相看,便头脑发热地把一腔真心托付出去。

这些小伎俩目前来看都于人无害,也从未用到过尼亚身上。尼亚还没有来得及在他的学习玩乐之余对周围同学的人性做出太深入的思考,就有一项重任忽然从天而降。指导戏剧的佩尔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沮丧地认识到她原先指定的《熙德》过于成人化,即便她带领的是一群天才小孩,但这群小孩对角色和剧情的理解、代入感和饱满度,并没有如她所想地超出同龄人一大截。趁着还不太晚,佩尔把剧目换成了《汤姆·索亚历险记》,演员表自然也随之要做出大调整。

“我不感兴趣。”尼亚拒绝道。

“拜托了,尼亚!”琳达央求,“你就去试一试好不好?”

“这可是男主角。我不觉得我能胜任……”

“你当然可以!佩尔听到过你来旁观的那两回做的点评,她说你对人物命运的理解比主演都要好得多!”

“评论和表演不是一回事。况且我个子矮……”

“那都没关系!尼亚,再考虑一下吧,佩尔和我都非常希望你来。有你担任男主角,其他人都会很感兴趣的!”

尼亚未能抵挡住琳达的攻势,被她拖去了戏剧排练厅。佩尔一见尼亚出现在琳达身后立即两眼放光,把与他对戏颇多的女主角贝琪·撒切尔的扮演者推出来。对方是个文文静静的甜美女孩,据传已被推举为华米之家第一美女。

“尼亚!”佩尔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如果是你,一定能演好汤姆索亚这种聪慧机敏的小孩!我们现在就开始对台本——”

尼亚与佩尔敷衍着对话的时候,余光只见琳达长舒一口气,向好友比了个手势,脚下抹油开溜之前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你自己偏好卷毛小个子男孩吗……”

尼亚好心地没有向佩尔告密。

 

圣诞节的脚步在众人的引颈期待中一步步接近。温彻斯特街道上的商店纷纷关门落锁,华米之家也迎来了最后一次排练的日子。如果要实话实说,尼亚觉得最后一次排练完全可以取消,它的成熟度已经与正式演出没有差别,而演出主要是机构里的自娱自乐,外来宾客仅包括之前已经独立离开的学生和曾经的教职工,并没有对外开放和拉赞助的需求,也就没必要追求所谓的完美。不过人类大抵是需要仪式感的生物,他也不在乎在台上多呆还是少呆一会儿,就知趣地什么也没说。

当天,琳达指挥着她的小伙伴和工人们在兼做礼堂的教堂前部搭起了星辰和北欧森林主题的大型舞台,暗绿背景的松树之间点缀着银白色的星光熠熠,让孩子们一进门就被夺去了注意力,配合着音响里播放的老套却氛围十足的圣诞歌曲,很快就调动起了在节日期间格外雀跃欢快的心情。

华米之家的教堂与其山墙顶端的大十字架,在长大离开后的孩子们的记忆中,往往是最容易被联想到的标志物。它的空间相对孤儿院的实际规模很大,只有节日里聚集了所有孩子和教职工的时候才能勉强不显得空旷。教堂尽头摆着硕大的三层管风琴,保养得很好,表面的铜管总是锃光发亮,却很少听到人弹奏。这也暗示着容纳它的教堂本身的象征意义多于实际功能的处境。它仿佛在依靠山墙上的标志物炫耀权威,或借助它的势力将这所古怪的教养机构伪装得平凡而无害,除此之外就没有更重要的使命了。的确,他们装模作样地雇佣了一名圣公会的牧师,他兢兢业业地上班,给有意寻求帮助的孩子和员工提供心理辅导,时不时还要应对稀奇古怪的问题的挑战,但这一切似乎都浮于表面。论起这里真正的信徒,应该是屈指可数的。至于L,尼亚想着,据他零星获知的讯息,以及与渡的那一次谈话,他都不认为L是个会对超验世界太感兴趣的人。

他扫视过在舞台上依次落座的乐团。玛特被套在白色的合唱队长袍里,比较他平时的随意实在有些滑稽;约克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专注地调音。梅洛总算抛弃了一身黑,穿着裁剪得体的燕尾礼服,像一只还未长成却十足骄傲的雄孔雀在钢琴前施然坐下。说起来,尼亚或趴或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那些下午,有好几次看见梅洛一个人往教堂走去。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说明。

开幕的流程总是差不多的,都是熟悉的步骤熟悉的面孔。接着彩排进入表演环节。小指挥走上前台,装模作样地张开双臂,举起指挥棒,于是领唱的男孩满脸庄严地开口:

“普世欢腾,救主下降!”

合唱队的孩子们呼应:

“大地接她君王!”

领唱再以清亮的嗓音接上:

“惟愿众心预备地方,”

合唱队再次呼应:

“诸天万物歌唱,

诸天万物歌唱,

诸天,诸天万物歌唱!”

伴随着他们的颂唱,管弦乐团的伴奏一齐响起,分毫不差,饱满的乐声和歌声瞬间充满了偌大教堂的每一个角落,映照着华丽的舞台和辉煌的灯光,在这短暂的时刻,宛若真的造出了救主即将下降那激动人心的景象。歌唱和伴奏,循着良好的开头,继续有条不紊又感情充沛地行进下去:

“普世欢腾,主治万方!

民众首当歌唱;

沃野洪涛,山石平原 ,

响应歌声嘹亮,

响应歌声嘹亮,

响应,响应歌声嘹亮!

罪恶忧愁,不容再长!

世途荆棘消亡;

化诅为恩无远弗届,

到处主泽流长,

到处主泽流长,

到处,到处主泽流长!

主藉真理,恩治万方,

要使万邦证明,

上主公义,无限荣光,

主爱奇妙莫名,

主爱奇妙莫名,

主爱,主爱奇妙莫名!”

他们接着又唱了两首颂歌,圆满结束以后立刻迎来一阵响亮的掌声。尼亚在心里再次确认了人是多么需要仪式感。舞台上的每个人都飘飘然的,好像从凡俗世界中被猛地抽离出来,升到了高空和流动的云彩坐在一起,脸上笼罩着一层虚浮可笑但又莫名令人肃然起敬的光晕。梅洛显然陶醉于这种受追捧的情境,和罗德一起向观众席再三鞠躬,还心情大好地和第一小提琴手约克击掌相庆——要知道几个月前那次气氛诡异的晚餐后,梅洛发觉了约克想叫玛特离他远一点,之后两个男孩一直关系紧张,只要没有必要就绝对不和彼此说一句话。

中场休息时,尼亚刚走进化妆间,佩尔就一脸紧张地冲了上来。她说下半场戏剧的女主角得了急性肠炎,已经送到医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明天准时出场了。

尼亚问:“怎么现在才知道?”

“唉,她今早就说肚子不舒服,还说休息一会儿会好的。我就没有多问,谁知……我看她就是太不想给人添麻烦了!”

“那你必须现在就决定换谁上了。”尼亚冷静地说,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和他有很多对手戏的女孩一样。

“我怎么知道……”佩尔烦躁地揪着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尼亚怀疑她不需要多久就会把自己揪成一个光头,“这可是女主角!我们只有一天不到了……”她四处张望,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接着忽然对一个掀开化妆间的帘子眼珠滴溜溜转着朝里面窥探的孩子眼冒精光,“有了!”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拽过那个孩子,另一只手按上对方的肩:“就决定是你了,梅洛!”

“搞什么啊!”梅洛大吼,“我只是听见你们这里乱哄哄的,来看看怎么回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不是经常不请自来、对我们的表演挑三拣四吗!”佩尔用更高更有穿透力的声音盖过他,“还吹嘘自己过目不忘!那就给你个机会,看看你有多出色呗!”

“这不是女生的角色吗?你有本事你怎么不顶上去!”

“我太高了穿不上戏服!”

“简直荒唐!我不会陪你玩的……”梅洛说着想掉头就走,却尴尬地发现他甩不开佩尔的铁腕。在这个男女体能差异还不明显的年纪,与他同岁的佩尔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足球场上还是能屡屡破坏掉梅洛进攻的明星后腰,虽然分数在上一次测验已经被梅洛超过,但就目前这个处境,梅洛还真拿她没什么办法。

“上次你踢伤我方队员还没跟你算账呢!”佩尔不介意继续扮演恶人,仍然死死钳着梅洛的手腕。

“我不是说了我很抱歉吗!”

“说抱歉就有用世界就不需要警察和法院了!谁叫你不声不响地穿了钉鞋的!”

“我只是想试试新鞋,谁知道他会突然冲过来……”

尼亚觉得他们的争吵一时半刻不会有结果,就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摆弄化妆间的小道具。不一会儿琳达循声而来,她听说了原委,试图调和现状。确定了好友的意志不可动摇,她就站到佩尔那边,另辟蹊径想要说服梅洛。然而她的说服方式却有些问题:“梅洛,你就答应她一回吧?这回女主角的礼服不是租来的,是我们刚决定剧本就定制的,力图完美还原美国十九世纪的淑女服饰……”

“那又怎么样?”

“它比男主角的戏服花费高昂好几倍呢。”尼亚从镜子中看到琳达小心翼翼地朝背对他们的尼亚瞥了一眼,“尼亚都不介意你去顶替本来的校花……”

“我介意啊!凭什么我要穿女装!”

佩尔说:“女孩不介意穿男装,你穿一回女装又怎么了!”

“那不一样!”

“性别歧视!”

趁着他们大吵,琳达固执地沿着自己的说服思路,从衣帽间拉出了女主角的演出服,举到梅洛面前:“看啊,它多么华美!我敢说之后多年直到我们能独立赚钱,都不太有机会穿上这么昂贵的衣服。”

出乎其他人意料地,梅洛安静了下来。

他抱起胳膊,说:“行吧……试试就试试。”

余下来一整天,梅洛被佩尔拉着做紧急特训,和他的角色有许多对戏的尼亚也不得不陪伴了大半程。他发现梅洛其实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只要他乐意,就可以迅速融入到角色里去。至于自己……怎么想,都是佩尔想制造反差感和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才把他放到这个位置吧。

平安夜正式演出的那天,尼亚感到下半场整个过程都好似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或许舞台上的灯光太刺眼配乐太响亮,或许人多喧杂的教堂离他素来习惯的环境相去太远,又或许梅洛收起桀骜不驯的表情穿上那件昂贵的玫红色演出服以后确实有点让他生出了眩晕感。尤其演到在人们以为汤姆·索亚死了的时候,梅洛版的贝琪·撒切尔伏在他身上哭得是那样凄切动人,仿佛他还在一动不动地挺尸是多么罪大恶极的行径一样。

演出大获成功,佩尔落下了激动的眼泪。落幕之后,梅洛得意地看见那些开场前抱怨校花无法出场的男生们现在都奉上热烈的掌声,硬是拉着尼亚来来回回谢了三次幕才退回到后场,彻底把前一天和佩尔大呼小叫的事抛到了脑后。

“哟,还在流连自己的美貌吗?”在后场换衣卸妆时,佩尔路过动作有些缓慢的梅洛身后,阴阳怪气地说,“还舍不得你的淑女装呢,把它买下来收藏怎么样?”

原本站在镜子前若有所思的梅洛一个激灵。“我敢买,你敢出钱吗?”他恢复了张牙舞爪的姿态,三下五除二把裙子脱了下来,随手扔到地上。

散场以后尼亚一直没看见梅洛。晚上十点以后,大一点的情绪还很兴奋的孩子们聚集到有圣诞树的大活动室继续开party,但那些人中并没有梅洛的身影。尼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滚两圈,思忖一番,还是套上外衣朝外面走去。

曲终人散的教堂此刻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月光穿过高耸的玻璃彩窗投入室内,应和着尚未撤去的舞台背景里星星点点的荧光,勉强让尼亚找到了蜷缩在讲台下面小小一团快要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

梅洛发现他接近,一度很是紧张挪动了一下脚,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无处可藏,也就放弃了要跑开的意思。

梅洛问他:“要坐下吗?”

“嗯。”尼亚保持着一起拼图时的距离坐下,忍住没去抱怨冰冷的地板。

“我想静一静。”梅洛轻声说,“最近几天都太吵了……”

尼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应该不是错觉,他感到梅洛的嗓音比平时更沙哑。

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梅洛在扯着他的玫瑰念珠。“没能和校花一起登台演出,换成了我,你很失望吧?”

尼亚轻笑一声。他想起梅洛比他大了近两岁,这么说来,确实比自己更有性别意识、会在意这些他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一点也不失望。”他答道。

“也对。反正对着一块石头你都能演完整场。”

尼亚马上说:“不是这样的。”

梅洛意味不明地看向他,眼中幽幽游移着蓝色的冷光。蓦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冲动,尼亚又说:“我觉得你比她漂亮。”

“真蠢……”梅洛咬牙切齿,看上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揍尼亚一顿的冲动。如果他真的揍了,尼亚想,自己很可能不会躲闪。“算了。我也是不折不扣的蠢蛋。”梅洛突然自暴自弃地说着,放松身体,倚靠到尼亚肩膀上。

“为什么?”尼亚觉得自己纯属没话找话,为了让对方不要察觉到他浑身僵硬。

“……我母亲有一件非常相似的裙子。”

“嗯。”

“你觉得这没什么,对吧?但是要命的是,我穿上去以后怎么看都非常像她……”

“这符合遗传学规律。”尼亚心想,我都在说些什么蠢话?但他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地,说什么才能甩掉愚蠢的标签。“你母亲也是位美人吧。”

“唔。”梅洛沉默一会儿,非常茫然地叹了口气。“尼亚,你真的没有去孤儿院以前的记忆吗?”

“没有。我最早的记忆是三岁那年,被弹簧座割破了手,哇哇大哭,保育员给我的手缠了五六层纱布。”

梅洛噗嗤一声笑了:“你也会哭?”

“是人都会哭的。”

梅洛没有再笑。他向尼亚又靠得更紧了一点,尼亚简直想不通,梅洛靠在一个矮了他许多又没有几块肉的小孩身上,为什么不会觉得浑身难受。“想不起来也好。”梅洛悄声感叹,“记得越多,担子就越沉重。”

尼亚说:“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不觉得活着很累吗?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不是要抱怨华米,只是……你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无力感,好像一切劳碌都会毫无价值、归为虚空?”

“我大概明白你在说什么。”尼亚说,“我们其实都对此无能为力。不过我想,即使不能彻底摆脱它,我们还是可以活出价值,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生命的印证。”

“嗯哼。不愧是第一名,游刃有余呢。”

“不管得第几我都会这么想。”

梅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有点冷。”他扭动一下脖子,稍微调整姿势,继续赖在尼亚肩上。他的金发在月色中闪着暗淡的光,落进尼亚衬衫领口里的发丝蹭得尼亚痒丝丝的。他觉得自己也该有点表示,于是伸出手无措地摸索了一会儿,搭在对方腰上。这么做了以后,尼亚觉得这个姿势没有那么难受了,甚至还不太想离开。

他们彼此依靠,汲取着对方身上的微薄暖意,好像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才被不情不愿地冻醒。尼亚轻轻推着梅洛:“我们回去吧?”

“嗯……”梅洛打着哈欠站起来,虽然微微发着抖,声音却已经恢复如常,“是该回去了。”

之后尼亚和梅洛同时感冒躺倒的事成了华米之家一时风靡的未解之谜。在向当事人询问细节均告失败之后,好事者们只能推测,他们其中一人先得了感冒,通过潜伏期在舞台上的近距离接触传染给了另一个人。

“真是太可惜了!”玛特在床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地中海边的绚烂阳光和喧嚣海港,“好吧,我知道你对出门不感兴趣,可这次旅行真的很棒,还是练习意大利语的好机会!你要继承L的话,也要多了解世界各地和各种各样的人吧?”

尼亚心不在焉地瞟了玛特一眼:“你说得挺对。”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吧!”玛特惊恐地看着他,“错过旅行还能这样跟我傻笑?天哪,你笑得好像恐怖片里的小鬼……”

约克走进来,拉走了玛特。“别管他了。”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约克摇摇头,“有的人比你还没出息罢了。”

 

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尼亚总是自觉像天空中一朵无人认识的云彩,自由自在,无所挂虑地飘来荡去,着迷于那单纯的穿针引线和在思想的海洋中四处探索的乐趣。若不是肉身实在很麻烦,需要每天重复繁琐的流程和大量资源维持精神的运转,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永恒地自给自足地过下去。

梅洛却给这片云彩绑上过一只小砝码,让它一度摇摇晃晃着向地面坠去。当云彩向下飘去,尼亚发现被依赖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竟然真的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为此受束缚。

然而,那毕竟只是一段极为短暂的时间。

病愈以后,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一年一度的大考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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